【小说】我是知青班长(彭晓光)
【小说】
我是知青班长
作者:彭晓光
一
是心烦意乱,还是令人感到窒息的天气?我独自坐在办 公室里,一时竟不知做什么是好。已经好几天了,可请调报 告还是一笔未动。
屋里闷的象个蒸茏,使人透不过气来。我索性把屋门也 打开了。外面,茂密的树叶汪着诱人的绿色,纹丝不动。门 前的林荫小道,寻不到一丝的凉意,处处都是炙人的热气。 偶尔一丝轻风掠过,也如热浪扑面。我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 头绪来……
二年前,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日子啊!经过了几年的拨 乱反正,我们国家下了巨大的决心,要把全副精力转到经济 建设上来。由轻工部投资,在北京黄村的边上建起一座三千 多人的现代化塑料制品企业。陈局長在局干部动员大会上, 把新厂描绘的是那么壮观,迷人。几乎所有人,脸上都挂滿 了红光。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强劲口号,对不少人来说,比注 射强心剂还有作用。年轻人的心,谁不愿在那里跳动?
我来了,心却凉了半截。这里哪象什么现代化的企业? 基建留下的尾巴把厂区点缀的乱糟糟。崭新高大的厂房和建 厂初期搭建的破旧木板房,掺差不齐地混在一起,就象纽约 的摩天大厦和华尔街的贫民窟,两张照片被生硬地扯到了一 块。由于这个厂座落在京郊过去一片黄沙地带,只要一刮风,飞沙走石,铺天盖地,活要把人吞噬了。厂里还没全部投产,可陆续招来的青工已经到了二千多人,大多数都是返城知青。人多活儿少,无事生非。定不了岗,定不了员,更谈不上定产了。这哪象个搞生产的样子?事业,事业在哪儿?我后悔死了。
一发狠,我又回到了办公桌前,在舖开的信纸上提笔写 道,“厂领导……”啊,我就这样决定了?瞧,我的笔又止 住了。我感到他那剑一样的目光在刺我。“没出息!”“逃兵!” 他一定是在骂我。真要命,我怎么又想起他来了?
这是作者在厂电工班门前
二
那是我到新厂的第二天,我去动力車间报到。走到半路, 忽然一个喊声把我叫住,“把挷线拴上!”我不由顺着声音仰起头来。只见一个人蹬着脚扣,系着安全带,成三十多度角斜立在电线杆上。他在喊谁?我疑惑地想。因为下边一个人也没有。见没人答应,他嗓门更大了,“没長耳朵怎么着!”我刚想说什么,他低下头来的目光正好撞在我的视野里。“方振兴?”我暗暗一惊,心蓦地一沉,仿佛不会喝酒的人,猛吞了一口二锅头,心烧脸红,顿时感到周身很多芒刺。
啊!我不能否认,我们曾……
一九六九年,在我们学校竟会有人贴出自愿申请上山下 乡的大字报。按说这种要求既顺乎时代潮流,也大不可引起 全校的哗然。可要知道,我们中等技术学校是没有上山下乡 任务的。方振兴一时成了议论的对象。
当时的我,也不知是什么驱使的,竟冒着胆子寻到他家 里。我问他,为什么要去上山下乡?难道你不知道有人甚至 提出,宁可在城里捡破烂,也不愿去修理地球吗?他望着我 焦虑不解的神态说:“要是没有修理地球的,捡破烂的也会饿死的。”我没心思和他耍嘴:“全国六亿农民,非要你去耕耘?”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说:“你知道中国为什么这样落后吗?为什么中国不能成为一个工业国,而只是个农业国呢?你又是怎样理解;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?”瞧他那股狂傲劲儿,怕是只有他能够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!我不想听他的高谈阔论,便提醒他:“你知道吗,有人说你想出风头!”谁知他不屑一顾地说:“共产主义的幽灵刚刚在欧洲徘徊时,旧欧洲的一切势力就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;哥白尼创立日心学说时,也有人指责其为异端邪说。怎么样呢?社会主义终究代替资本主义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发展规律!哥白尼的日心学说也成为无可辩驳的科学事实!走自己的路,让别人去说吧!”他眼睛燃烧似地瞅着我说:“要说出风头,我到是觉得,现在想要出这种风头的人太少了。如果我们都来出这种风头,你想想看,当今的中国该是一种什么样子?小静,我到是希望你也来出这种风头。”天晓得他竟会动员起我来了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可是,要我远离首都,远离亲人,到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一辈子,我可没有这种勇气。他见我沉思着,忽然用那深沉而柔润的嗓子轻轻唱起:
“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 贵而重要的时间啊!现在二十来岁的青年,再过二三十年正 是四五十岁的人。我们这一代青年人,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 白的祖国建设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,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 主义的战斗。任重而道远,有志气有报负的中国青年,一定 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!”
这首歌是他用了好几个晚上时间谱曲成的。当时我们唱 起它,胸中翻过多少层浪花啊!可现在,我哪有心思听下去 呀。看来,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,没有!我咬了咬牙,硬着 心肠说:“造势的英雄,我祝你成功!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回到家里,我扑在床上痛哭了一场。
谁知他一去就没了音讯。我曾几次打听过他的情况,却 没得到半点他的消息。谁知今天在这里又遇到了他。“许静!”他的喊声使我从往事的回忆中醒来。“想不到 是你”。他投下的眼神里流露出许多复杂的神色。片刻他说:“对不起,请帮我把下边的挷线拴在绳上。”他举手向我做了手势。我只得照他的吩咐做了。他迅速地挷好了线,利索地从电线杆上下来,一边觧着安全带一边说:“没想到能在这儿踫上了你,怎么,调新厂来了?”
意外的相逢使我不由地上下打量着他。他似乎瘦了些, 头发还是那样蓬乱着,腰间斜挎着电工五联,一身洗的发白 的工作服合体地穿在身上。豁,好象比以前精神了!我也注 意到他火辣辣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身上。当知道我是来动 力车间报到的,他笑喝喝地说:“如果没猜错,你是新任的主任。行,好样的,来,以老同学的身份,我祝贺你。”他脱去手套,向我伸出了右手。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。他这是什么意思?是讥讽,嘲弄?还是……?我不敢仔细品嚼。 他怎么会在这里?我在想。可还没等我有机会问明白,我们却因一件事情争论了起来。
那是我上任后的没几天,厂里决定选派几名技术工种去 意大利学习。因为我们引进了意大利的编织袋生产线。最初 决定是有方振兴电工班的小孙,谁知后来这个名额被厂里仪 表斑的小袁顶替了。方振兴得知此事后,跑到办公室问我, 这是怎么回事?我心里明白,仪表班小袁的父亲是局技改处 的处長,这次组织去意大利学习,就是由局技改处牵的头。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,一旦扯进了“人事关系”,是非标准都 是模糊的,正确与错误能够划等号,美与丑也可以平起平 坐……。造物主催化万物的奥妙,都在这“人事关系”学中。我有什么办法呢?我只能违心地说:“谁去不都是一样吗, 为什么非要较这个真呢?”他象是看透了我的心,叹了一口气说:“关系,关系,都是关系!我不明白,为什么我们的许多精力都要放在如何处理这种“关系学”上呢?”我不想与他争辩什么,只能话不由衷地说:“你不要想太多了,应该相信领导。不管怎么说,领导考虑问题多少还要全面点。”我知道他的脾气,只得把事情遮掩起来。虽然我的脸已经有些发烫,但只要搪塞过去,既便脸上发烧,也不能顾及了。
谁知他冷笑二声说:“考虑全面?哼,许静,想不到你也学会了这一套。”可这能怨我吗?大学毕业分配到轻工局工作,那时我是满腔热忱,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生活,大有一展身手的豪迈。可一年过后,我仿佛跌进了退火炉一般,不高不低的恒温烘烧着你,让你只能按照退火炉既定俗成的规律来“自然冷却”。不能快,也不能慢,一切按操作程序,温温和和地消除你的内应为。原想到新厂来,换一个天地,重新燃起建设热情,谁曾想,我又搅进了自己最不愿搅进的事情里。难道这就是命?谁会想到,我这个布个人什维克也竟然信奉起“命”来了。
他肯定知道了事情的内幕,既然如此,他何必非要拿话 来刺激我呢?难道我就没有想法?可位置不同,你总不能拿 自己的意志去衡量世间的一切事务吧?“算了,现在事情那 么多,没必要为此扯这个闲篇……”。
“怎么能是闲篇呢?”他武断地拦截了我的话,额上的 青筋都绷了起来“我们应该去告他们!任由这种风气横行, 我们的四化建设还怎么实现?”
“告他们?”我疑惑地望着这个倔犟的人,“你以为你是谁呀?现在许多人宁可信奉纽约伯德罗埃島上的铜像(自由女神),也决不会崇拜斯巴达克斯……”
“市侩哲学!”方振兴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四个字, “难怪现在有人讲什么,路子野,关系硬,搞个批条是捷径。如果都是这样,还有谁去真枪实弹地搞建设?”
来动力车间时,有人就告诉我,车间里有一个知青电工 班,十一个电工都是返城知青,个个都有特点,最让人恼头 的就是不好拿揑。刚成立时,是一个姓马的老电工当班长, 设过半年,老马说什么也不干了。车间当时也为难,就让老 马推荐一个班长,老马当即就举荐了方振兴。还别说,这些 有特点的返城知青,对这个新任班长还真给面子,不管厂里 派出什么样的任务,他们总是出人意料地完成。对这个知青 班长,厂里有各种议论,一些领导都暗自将他比做是厂里的 “刘思佳”(电视剧《赤橙黄绿青蓝紫》里的主人翁)。看来,这个血气方刚又极具叛逆性格的方振兴,还真是一个不好拿揑的“刺头”,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几年前我们重逢时的他挂上勾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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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
1977 年的仲夏,我去局里学习回来,在西单皮库胡同口,我做梦也没想到遇见了一别八年的方振兴。
他变了,头发蓬乱着,黑楂楂的胡子布满在下颚上。猛 地看去,象是四十开外的人。那张失神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 青春光泽。八年前那个健康,活泼,充满活力方振兴的影子,消逝的无影无踪,我不禁悍然心悸。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?要知道,他只有二十七岁啊……
我把他带到自己家里,一想到八年来他一封信也不给我 的事情,我故意地问:“一别八年,你是否找到了中国落后的原因?”
他用眼撩了我一下,慢条斯理地说:“一张嘴就是讥笑的口气,干嘛不问点别的?这几年的生活,境况,还有为什么不给你写信的。看来你混的不错呀,有资本学着挖苦人来了。”
我一怔,这才感觉到他变得完全陌生了。言语间充斥着 冷漠,讥讽,嘲弄。在我问起他这些年生活时,他勉强带出 一丝苦笑,黯淡的眼睛里没有丁点光泽,“那是一场梦,一场恶梦!”他微微闭上眼睛思索片刻,然后睁开眼睛说: “恶梦醒来是早晨,但对我来说,是黄昏,懂吗?黄昏!”
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不知怎的,我心里突然 闪出这句诗来,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感觉,在很短的一霎间 抓住了我的心灵。我猜想他一定有着什么痛苦,不寻常的经 历,但他什么也没说。为了不刺痛他的心,也不忍看着他迷 茫地沉沦下去,我说:“不要太悲观了,既便悔恨过去,也应该想想将来。你难道忘了,你自己谱曲的那首歌?”
他异常的眼神盯着我,片刻,便滿不在乎地从那低沉的 却有些沙哑的嗓子哼出了:
“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……”
突然,那变调的声音嘎然止住了,随即发出了一阵令人 心悸的狂笑:“今后的几十年?今后的几十年对我们还有什么用?过去天真,现在糊涂,将来没用!被摧残的一代,被淘汰的一代!够了!人生,值几个钱?理想,又能给你带来 什么?假的,都是假的!”
他疯了?我狐疑地打量着他。谁知他混浊的目光也在逼 视着我。两目相撞,这霎间,不知发出了多少询问,多少话 语。我一阵心跳,一种惆怅和忧虑在心头升起,我刚想说什 么,不料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,“小静……”还没等我反应,他已经把我擞的紧紧的。“你……你!”我气喘吁吁紧张地话不成句,面颊已经感觉到象被蜂蜇了一样的刺痛。我用尽力气把他推开,“方振兴,想不到你会这样?这就是你的黄昏?……”。我厌恶的目光狠狠地瞪着他,胸中急剧起伏地不知说什么是好。
他退了几步,在一旁冷哨地瞅着我,脸上浮着一丝轻蔑 的微笑。我激怒了,几乎是喊出来的:“出去,你给我出去!”
我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,没想到今天,他竟然象是换了 个位置来和我交锋了。“好了,现在社会就是这样,你能扭 转乾坤?”
“那我们也不能随波逐流吧?”他仍是不依不饶。
我真是服他了,“行了,方振兴,咱们都是草民,不是苍天的救世主!别忘了,你也有黄昏……”话刚一出口,我便后悔莫及。
可是晚了。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,仿佛渾身的血在往 上涌,千针刺面,铁青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。片刻,那 剑一样的目光直刺在了我绯红的脸上。他本想说什么,但只 是摇摇头冷笑了一声,转身推门闯了出去。那回手将门狠狠 带上的声音,如重锤砸在了我的心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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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
我烦乱地在屋里来回走踱。天忽地阴了下来,浓黑的乌 云簇拥着,如惊涛骇浪似地滚滚袭来。骤然问,狂风从平地 卷起,撒泼打滚儿地狂吼着。顿时,黄沙在地上舞起,柳枝 也打起秋千。一道电光在昏黄的空中划过,沉闷的雷声跟着 发出骇人的巨响。我赶紧把门窗关好,暴风雨的前奏把闷热 的空气驱散了。但我还是楞楞地坐在椅子上,动也不动。我 该怎么办呢?前几天好友云玲来家看我,知道了我的情况后 劝我说:“回来吧,幻想是代替不了现实的。看看你,刚去一年多,脸都瘦了一圈。守着面包不吃,干嘛非要去啃窝呢?”假如要是当初,我会讲出一连串的理由,年轻人的理 想,事业,社会的未来,前途……,我能把她说的哑口无言。 尽管她嘲笑我是什么生活的娇子,时代的宠儿,可那又有什么!生活的娇子有什么不好?时代的宠儿又有哪些不对?让事实来做证吧!
可事实又做出什么样的证明呢?披星戴月地来回奔 波?在事务堆中和“关系学”里越陷越深的我?……我受够 了!还是云玲说的对,理想终究不是现实,大道理也不会比 多增加几块钱奖金更让人动心。我承认我落伍了,可那些跟 上时代步伐的人又会比我高多少呢?我还犹豫什么?我拿 起笔,我要离开这里,离开这个倒霉的新厂!
“哐!”门开了。我吃惊地抬头望去,方振兴已经站在 了我面前。我匆匆地想把请调报告收起来,但没逃脱他锐利 的目光,“怎么,你想调走?”他惊疑地问。
我故作镇静地没有理他。“是因为我?”他目光停在了 我脸上。“是又怎样?不是又怎样?”我冷冰冰的话向他泼 去。
他无可奈何地搖了摇头,似笑非笑地瞪了我一眼。随手 抄了把椅子坐在了我面前。
看来他是不想走了。我只好说:“有什么事儿说吧,怎么哑巴了?”
他向我瞥了一眼说:“你没叫我说话的意思嘛。”
嗬,他居然拿了一把。我白了他二眼,故意不理睬他。 沉默片刻,他终于忍受不住尴尬的局面说:“许静,你变了。”
我淡淡一笑,眼珠一转,学着电影《年青一代》里岚岚 的话说:“这是大自然的规律,将来呀,还会变成老太婆喱!”
他笑了,脑袋又习惯性地摆动了二下说:“我指的可不是这个。”
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!还用他说,我最清楚自己。 可现实,有谁能不面对现实呢?火一般的热情,钢一般的意 志,纯洁无私的献身精神,我有过。一个心思扑在工作事业 上,是很有趣味。可是,当你精疲力尽回到家里,捧起一碗 方便面时,当你受到旁人的冷眼、好友嘲讽的微笑时;当你 味着良心去应付你不得不应付的差什时,你又会感到这是一 种什么样的趣味呢?算了,大道理我也会讲,这几年我讲的 也不比别人少,可连自己听起来也觉得空空洞洞,可以毫不 知觉地如耳边拂过的一丝轻风。
他像是理解了我的心思说:“是呀,大道理谁都会讲, 现实也不会象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。不瞒你说,当初我也想 离开新厂,而且已经托同学联系好了接受单位。”他捋了捋 头发说:
“刚来这个厂时,我把这里的一切想的是那样的美 好。可我看到的是一片混乱,连去食堂吃饭,就四五个人了,也要同时挤着向窗口伸去四五只饭碗。别的就更不用说了。那时我情绪低落的整天泡在班组里和小哥几个打牌。有什么意思呢?一个新建的工厂搞成这样,还有什么希望?”……可当时心里也是矛盾纠结的。你不知道,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厂的。他心事忧忧地讲起了他的过去。
原来,他满怀激情地到了农村后,没过二年,希望就成 了幻灭。他周围的伙伴,曾经共同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战 友,一个个开始撤退了。有的托人找门路上调了;有的仗着 家里的老子,曲线回城了,城里的父母们一面高呼“广阔天 地,大有作为,”一面却在为子女苦苦寻求出路。……他火 了,骂他们是懦夫,逃兵!他发誓,就是剩下自己一个人, 也要为心中神圣的事业奋斗。他受到了人们的嘲笑,说他是 一个不识时务的疯子。但他还是那样痴情,尽管他辛勤劳动 换来的只是二顿温饱的窝窝头,却仍是抱着虔诚的热望。一 年,二年……他也糊涂了,自己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,一 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干,竟险些养不活自己。许多老乡一年到 头,不仅分文未进,反到欠了一屁股债。这是为什么?穷? 难道这是一个穷字所能解释的吗?
他回来了。他是被生活狠狠地嘲弄后回来的。理想,热 望,浸入冰水。他说:“那时我就象小说中描写的那样,象一只孤独的骆驼,背着沉重的负担,跋涉在无边穷尽的苦难的沙漠中……,何时才能看见绿洲?何时又才能看见那渴望的甘泉?……”
就在这时,我们意外相遇了。他说:“我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这几年的闷气向你倒出来。可你当时却是那种讥笑的口气,我失望了。我感到了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。但你劝慰我不要消沉的话,又撞开了我感情的闸门。没想到,我失去理智的举动,竟会遭到你那样恶狠狠的鄙视。我感到了自己是一个弱者,感到了一种将被社会淘汰的恐慌!……可我不甘心!被淘汰的命运会这样轻意落在自己身上!我就是这样抱着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心情来到这个厂的。你说,我什么也没干就想离开,心里能不矛盾吗?”
“可就在这时,我们知青班赶上了一件事,让我不走了。” 他面颊抽搐地向我讲起这件事。
那是厂里为解决二个车间的临时生产,决定架一趟输入 电线,需要立七根电线杆。任务派下后,我带着小哥几个忙 喝了一整天,把七根电线杆立了起来,只等着过二天停电把 线架上去。谁知领导信不过我们,怕在停电八小时内我们完 不成任务,也没找我商量,私下里从各车间抽调了几个老电 工。我一听说这个,火冒三丈,太欺负人了!我真想到车间 去大闹一番,可细一想,犯不着,反正你车间没通知我,这 活儿是派给我们的,要是临时变掛,不让我们去架线,哼, 走着瞧!我把大伙儿召集起来,分派了任务,然后说,要是 明天不叫我们上去,谁也不许说话。听我的命令,叫撤全撤!噢,卖力气挖坑、埋杆的让我们干,沾点技术的架线就把我们甩一边了,难道我们天生的就是“臭苦力”?我才不信这一套呢!
可能是走露了风声,领导怕我们闹事。于是第二天一上 班就把我叫去了,问我有什么困难没有。我故意说,人手够 呛,给我派几个打下手活儿的人来。就这样,临时通知组织 突击队的几位老师傳,当真给我们打起下手活儿来了。
我立在电线杆上,平眼一望,七根新竖起电线杆上,都 是我们知青班的,心里那叫痛快!我们不时地对下边的老师 傅命令着,“把横旦拴好!”“把拉台挂上!”好不神气。 说心里话,累呀,到后来两条腿都打软,可谁也没犯熊,我们硬是挺了下来。大出领导所料,我们提前二个小时完成了任务。
回到班里,小哥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,笑的是那样开心, 自豪!没说的,我们胜利了。我拍出了十块钱,派了二个人 去采购,我要在班里开庆功会。
“许静,你也许理解不了我们当时的心情。不是我们穷 开心,是这口气憋的呀!现在社会上有那么一些人,一提起 我们这一代青年,不是摇头就是叹息,好象我们命中注定了 将会被社会淘汰。而要命的是,我们许多人就甘心在这种摇 头叹息中自暴自弃。我承认,我们是被欺骗利用过,我们心 灵上有伤痕,有血,有泪,可我们身上还有着人生的思索, 光明的追求!被推残的一代,难道不应该更是大有希望的一 代!”
外边的风在乱吼乱撞,黄沙已经把天遮住了。我咬紧嘴 唇,心头被他感情深沉而犀利的话语撞击着,一种沉醉般的 激情被煽动了起来。理想、奋斗、人生,啊……,我心里乱 糟糟地无心再说什么,只觉得一蓬炽热的火在眸子里燃烧着、跳跃着……
这是作者在厂里开会时的发言
五
风似乎刮的更猛烈了,雨却始终在天宇充满激昂的叫嚣 中徘徊着。我默默地凝视眼前这张黝黑而消瘦的面孔,在这 个修长瘦弱的外形里,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、多么执拗的灵 魂呀!
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理我,每天只是闷头干着活儿。车间 开班长会,他只是在小本本上记着,一言不发。我知道他是 冲着我来的,几次想和他缓和缓和,可他冷漠的态度又使我 心灰意冷。啍,男子汉大丈夫,气性还不小。
可当我看到他为抢修一百三十千瓦电机,不慎把手挤伤 时,我又不安起来。看着他去厂卫生所包扎包扎后又继续干 了起来,我真想前去把他拉回去休息。要知道,那手指是被 几十公斤重的端盖挤伤的呀,是不是骨折还不清楚,他却象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。过了二天我才知道,他的中指是骨 裂损伤。我真后悔,当时为什么没能立即停止他的工作。
在这以后的一次抢修深井泵的工作中,我不能再犹豫了。 他和钳工斑的同志整整干了一个通宵,可第二天他又回班里 上班去了。我命令他去休息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狐疑地望着 我,脸色灰蒙蒙的却是一本正经地说:“今天还有活儿呢。”“可以安排别人去干。”我根本不想让他辩解。何苦呢,许多事情並不是急的非要一天完成,拖一拖,晚几天,也没有人说什么,何苦非要这样拼命呢?……
也许是看到我在沉思,他问:“许静,你在想什么?”
我微微一怔,犹豫片刻说:“方振兴,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?”
他摇了搖头说:“许静,我们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麻烦 呢?在一起工作,干嘛要相互折磨呢?……”
我心头一喜,他终于知道和缓的了。我按捺不住地问: “那你是不是恨我?”
“恨?为什么?”
“我把你从家里赶了出来,你不会忘了吧?”
他严肃的面孔呆滞了,半晌,才若有所思地说:“你怎么又想起这些事儿来了?要说恨,我只恨我自己。许静,忘掉这些吧,难道我们还嫌身上的伤痕少吗?我记得有人说过,沉溺在过去里的人,是不会有出息的。”
“可你不要忘了,轻意忘掉过去的人,现在和未来也不会属于他们!”
“不!”他蓦地站了起来,眼睛里闪着两道咄咄咄逼人 的光焰。我心一阵紧缩地望着他,只见他蹙眉沉思了一会儿 又坐了下来,然后低沉而坚定地说:“我们不会忘掉过去! 没有过去就没有今天。但过去只是今天的一面镜子,不是我 们用于唉叹的话题。”沉了沉他又说:“今天,国家百废待兴,一切都在重新开始。旧的矛盾还没解决,新的矛盾又出现了,多有意思啊!这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代!八十年代,应该成为我们这一代青年的时代!许静,不要畏难于今天的困苦艰程,我们不是曾经遗撼没赶上炮火嚣烟的年月吗,但我们赶上了向四化进軍新的長征!还记得这首歌吧?”他两眼炯炯地透过窗口,望着外边被呼啸狂风刮的蒙蒙黄黄的天空,然后低声唱起:
“……任重而道远,有志气有报负的中国青年,一定要 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!”
我默默地听着,思绪的小船随着这激荡的歌声在起伏、 颠簸、摇晃。一股难言之情浮上面孔,像不安,像忏悔,像 自豪。……可是,现实不是象玫瑰色的彩云一般诱人,理想 的彩虹也会随着时间渐渐褪去它美丽的颜色。我——。
沉默了一会儿,他又缓缓地开口了:“每当我想起这首歌,就想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。许静,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……。二年前,我们厂从国外进口了一台设备,我们折装时发现这台设备是旧的。人家是用五十年代的淘汰设备,伪装了一下,冒充七十年代的先进设备卖给我们,他们就是这样在欺负我们,落后就要受欺呀!一些国家的塑料人口分配量是用吨,公斤计算,而我们只是钱两呀。许静,我们都是搞塑料的,心里不窝的很吗?但有人并不为然,他们只知怨天尤人,牢骚滿腹,望洋兴叹,诅咒能够代替未来吗?我承认,我们现在是落后了,可我不承认我们永远落后!中华民族曾有过一百多年挨打,受辱的历史,难道就燃烧不起我们心中的怒火吗?做为一个中国青年,我宁愿在别人的咒骂声中前进,也决不会在别人的嘲笑中自暴自弃!”
我再也经受不住这种感情的磨砺了,一股又酸又甜的浆 液猛地从心里流过。我贪婪地吸吮着,觉得又痛苦又快乐。 猛然间,一个劈雷仿佛就在跟前炸响,我的心不由地哆嗦了 一下。瓢泼的大雨跟着象天漏似地倾泻下来。外边,雨蒙蒙 的一片,暴风雨象是要把世界吞噬了。我百感交集,心里交 错着许多复杂的情绪。雷声、雨声,和着他那戳人肺腑的语 声,像一条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我……
方振兴起身走到门前,心事重重地望着外边,雨在哗哗 地往下倒着。他深深地透了一口气,转身死死地盯着我说: “许静,原想和你好好聊聊,想不到你现在要离开了。你可 以离开这里,但你不要忘了,不要忘了我们的使命!要知道,理想的追求,事业的奋斗,是在许多困难中挣扎、跋涉的。当然,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。就说我们知青班吧,那次架线,大伙儿的心多齐呀,没说的,年轻人就应当是这种精神面貌。可过些日子又不是他们了。你还记得吧,你刚到车间时,我在电线杆上干活,下面的人楞是溜了。回去后我就翻车了,好一顿熊他。你猜怎么着,他非旦没被我镇住,反而劝我去卫生所拿点牛黄上清丸。让你哭笑不得。我当时都想揍他一顿。你说说,怎么管好?我又气又恼,难怪人家不相信我们,就凭这个样子,还想争气?还想在思想的废墟上立起我们这一代的精神支柱?日后一想,发一顿牢骚管什么用?我就没有责任了?我是知青班长,帮一个同志进步,带领一个班组前进,比发一万个牢骚更实际!”
他明明是在戳我的心!以其这样,还不如骂我一顿更好。 这个口口声声我是知青班长的方振兴,我算是认识你 了!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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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
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,请调报告静静地在桌上躺着,纸 上的每一个字都在眼前跳动,像无数小虫嘴嚼着我的心。雨 已经小了,淅淅沥沥地狂风中飘洒着。太阳从云层中露出了 笑脸,天空渐渐地回到了它蔚蓝的本色,越发显得深邃无边。我把窗户打开,清新馥郁的空气迎面扑来,惬意醉人……
“许主任,三车间前面的线刮断了!”小孙旋风似地冲 进屋里。我急忙问明情况,随着小孙就要出去。“许主任, 刚下过雨,路不好走,不要来了!放心吧,有我们呢!”小 孙扛着脚扣大声对我喊着。我心头一热,象被什么撞击着, 只觉得眼睛有些发涩……
我在坎坷的路上走着,远处,啊,彩虹!“赤橙黄绿青 蓝紫,谁持彩练当空舞?”我看见了,方振兴在电线杆上攀 登。我精神一振,脚步不由地加快了。
小孙刚好赶到,他系好了安全带,蹬上了脚扣,冲着方 振兴在喊:“班长,杆上滑,我来吧!”
“废话!你来杆儿就不滑了?”方振兴头也不回地向上 攀登着……
彩虹当空,阳光耀眼。眯缝的眼里,我看见他一步一步 向上攀登,那娇健的身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。
这是作者曾经编写的回忆书刊。
作者彭晓光简历
1969年在北京塑料工业学校毕业。多年在企业从事管理工作。其间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多篇管理文章。1988年至1990年,连续三年获北京市质量管理先进工作者。1990年,主持开发的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,获北京市科技优秀项目三等奖。1991年,主持研究的价值工程应用,获北京市优秀管理项目一等奖。1990年,被中国企业文化研究院聘为特约调研员。1997年,被中国西北企业管理研究院聘为企情调查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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